第六节 无奈

小林香子坐下来喘气。一边喘气，一边听着密集的枪声被某种巨大力量吸走。

敌人显然在实施战术撤退，目的不明，但撤退的现实无疑。短兵相接中撤退是最困难也是最危险的行动，不到实在必要的时候，任何明智的指挥官都不会选择。

“榴弹手、狙击手控制好制高点，不要追！”小林香子冷静地观察敌军撤退的方向，公路另一边是更为茂密的天然林，“C组向3点迂回侦察，E组报告敌我伤亡情况，其余各组收集敌方弹药。”

“少校，我方6人殉国，1人重伤，没人轻伤。敌方有13个目标被命中，正在组织人员详查。”

“没人轻伤？”小林香子心里咯噔一下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断。

停止追击是正确的。

敌方侧翼遇袭，为避免全军覆灭而组织撤退，这很正常，但仍然能够保持正常的射击水准，只留死人不留伤，其作战素质确实不一般。

宫闲百川腋下夹着一个女人，四平八稳地走过来。

小林香子放下枪。女人身着便服，黝黑的皮肤和突兀的颧骨表明，她要么是中国广西人，要么来自东南亚。宫闲百川冲小林香子笑道：“不知道共军怎么想的，这里人烟稀少，不管便衣还是军装都很可疑。这不是多此一举吗？”

“哪来的？”

“攻击发起不久，负责后卫警戒的山久芥川少尉发出了示警，但很快遭到当面一击。雷明顿霰弹枪，大约五、六步的距离……唉，那家伙昨天还跟我说，回国后要送我一张一井扬子的典藏版DVD……”

“你既然没有及时向我报告，也没有安排人向后搜索，对吗？”

“当时……”宫闲百川有些慌乱，“您的出击命令已经下达，我想，如果后面还有其它的人话应该全都跳出来，不太可能……”

“你很肯定她是共军？”小林香子冷冷地说。

宫闲百川的脊背涔涔冒汗，“难道不是？”

小林香子始终盯着宫闲百川的军装，目光渐渐上移，落在八一帽徽上。宫闲百川激灵一灵，“对！我们也是‘共军’，她连友敌识别都不做就直接开火，难道不怕误伤友军吗？”

小林香子细细摸挲女人的大腿，一点一点接近伤口，用中文问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女人的眼睛分明是活着的，但嘴唇动也不动。

小林香子改用越南语、缅甸语甚至马来语都问了一遍，终于吼出声来，“就算是泰国人你也该笑一笑！”

女人倏忽裂嘴一笑，宛如绽放的郁金香。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，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年轻但并不美貌的“共军少校”。

宫闲百川悄然退下，带人向神秘女人出现的方向进行搜索，以弥补此前的过失。小林香子并不急于马上审问，与之静静对视着。

三分钟后，小林香子双手合十。

“对于这场误会，我代表我的部队向你表示歉意。”这话说得很诚恳，仿佛被霰弹枪掏光了内脏的山久芥川少尉从未存在过。

“疼……”女人撒娇一般呻呤起来。

小林香子摸出一次性吗啡针管，亲自为她注射，并叫来卫生员重新清理伤口。做完这一切，小林香子面色一沉，“再过三分钟你就被埋掉，佛祖也救不了。”

女人“嗯”一声，仿佛在自言自语，“穿PLA衣服不该小声说J国语的。”

“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误闯这里……”小林香子移开目光，也在自言自语，“以至于出身泰国皇家陆军特种部队的保镖不惜暴露自己，引开注意力？你的肘部和肋骨和赛场上的泰拳选手不一样，真的不一样……上届国际侦察兵大赛一别就两年，不知布旦猜中校现在是继续留下在彭世洛基地主训呢，还是退役了，真有点想念了。”

“去桂林，”女人想都没想就回答。

“哦？哪个金矿老板挖去的？”

“徐粉林。”

“哦……”小林香子想了想，“果然是国际闻名的格斗教官，竟要堂堂的军区司令亲自致函邀请。”

女人不满地补充，“亲自打电话。”

“好吧，电话就电话，”小林香子突然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，“还有一分零二十秒！”

女人赌气似地拧过脸去，鼓起腮帮再也不说话。

远处传来枪声。

小林香子竖起耳朵，一挺M249班用机枪特有的扫射声，接着，四支95式自动步枪相继进行短促的急速射，机枪声像折翅的大鸟栽入深谷，只见星点绒毛，飘飘晃晃。小林香子最后一次看表，突然听到前方传来88式狙击步枪的声音。

“B组，什么情况？”

“敌军反扑，报告，敌军反扑！”

“你再说一遍！”小林香子不可置信。共军既然选择了必然负出代价的撤退决定，为何还要错上加错，在J军已经占领有利地形后突然反扑？

“大约有三十多人，跟原来估计数量的差不多，像是全线反扑。他们疯了，少校。”

“有重火力吗？”

“我正向安全点转移。没有重火力。”

“注意安全。”小林香子挂断频道，拎起女人甩到树干上。女人惨叫一声，摔到地上怨恨地抬起头。

“我肯定你跟他们不是一伙，但我无法容忍你的傲慢。”

小林香子摸出手枪，瞄准眉心，扣动扳机。这颗郁金香终究凋零了，傲慢地凋零在也许与自己无关的混战中。

很快又是一串疯狂的挣扎，是在M249沉寂之后的山坡上。乌兹冲锋手枪像垂死的野兽，卯住了下辈子的力气窜出来，徒劳地打光一个弹匣。小林香子心想，不会再有第三个了。宫闲百川不是傻子，不会让区区几只跳蚤蹦哒太久。

敌军潮水般涌来，没错，是三十多人组成的集团式冲锋，是那种明知有去无回但仍然有一定成功概率的“**式”反扑，这种古老的反扑方式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气势发挥到极致，从而击垮心理承压能力较弱的对手。

小林香子轻蔑地哼一声。

宫闲百川确实没有发现第三头挣扎的野兽，他带着后卫小组绕道返回，安静地避开骤然白热化的拉锯战区域。

从枪声中听不出哪方暂时占了上风，因为双方都使用中国枪族。他耐着性子向敌后面迂回，并不断用手势安抚手下，“坚持，再坚持。”

透过颤抖的草尖望去，一个纤秀的身影在不足百米的距离上游窜，正是那支传说中的德制TRG-A1狙击步枪。单发步枪在她手里射速很高，每一次射击到拉膛上弹，甚至更换五发式弹匣都一气呵成，诚然，这么做的射击精度不会太高。宫闲百川不禁愕然：德国人看到这种场面一定会被这个女人活活气死。

手下伸出拇指目测着那个距离，准备用最后一发枪挂式榴弹解决掉贸然现身的中国女狙击手。

“不，”宫闲百川制止了这个极为奢侈的行为，“她很快被乱枪打死，这发弹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刻。”

迂回小组继续缓慢地爬过草丛，这里毕竟是森林，反扑方并未付出预想中的伤亡代价，倒是处于防御的雏鸟特工队显得过于拘束。特种兵们习惯了风雷电火，一时之间很难转换到步兵角色，擅长短促攻击的优势难以发挥。这种时候就很需要一支奇兵，突然出现在敌人背后。

“他们好像迫切要接近什么目标。”一个队员小声说。

宫闲百川骂道：“费话！”。

“7点方向，三挺班用机枪集中压制E组，根本不搭理其它方向。他们好像急于达成什么目的，然后再次撤退，即使代价再大也不惜于此。”

“他们并不奢望打败我们？”

“对！行为很疯狂，但目标不疯狂。”

“活见鬼了！”

宫闲百川感到头皮发麻。如果这时候出击，正好解除E组的正面压力，并挫败敌人可能存在的某种目的，但全局的夹击效果大打折扣，一旦敌人达成目的，随时可能再次脱离战场。

“少校，我准备从CC9方位出击。”

“混蛋！”对讲里的女人很生气，“我不容许待宰的羔羊第二次跑掉，这是雏鸟的耻辱！”

“明白，继续向CE3迂回。”

宫闲百川帖紧地面，草丛边缘是乱石，坚硬棱角无情地划破肉体。他哼都没哼一声，继续匍匐前进。

不论对哪一方，这场战斗都出乎预料地漫长。贾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。

撤退是无奈之举。不知庭车常心里是怎么想的，直到敌人发起冲击都没有下达开火命令，她强行接管指挥权时已经晚了，队伍必须马上撤退。留着青山在，不怕没柴烧，即使现在付出再大的代价总比全军覆灭强。结果令人欣慰，这支52人的小分队在面临灭顶之灾的情况下成功地脱离战场，8死11伤的代价放在平时无疑是巨大的，但日后复仇的资本至少能够保证。她就此稳住了阵脚，马上申请重炮支援，她不会傻到非要以牙还牙才算报仇，再有能耐的特种部队也熬不过155mm榴弹炮轰炸。她耐心等待东线炮兵指挥所的调度，然而，随之而来的补充报告彻底地垮了她的耐心。

1号失踪。

苍天！偏偏是1号，为什么1号偏偏就是仓鼠！

四年来，有无数人从她视线里消失，消失得一点声音都没有，她从来没有绝望过。从**1024到**血鸟，每个人都相信只要仓鼠还在，一切都会好起来，那些死去的人们一定不会白死。现在她彻底地绝望了。

仓鼠没了，这个百战不死的老特务不知钻进哪个黑洞，一去不复返。

贾溪接受不了这个事实，队员们接受不了，**二部王达明少将、东线总指挥林兰中将、战区司令和政委也接受不了。在首长们看来，仓鼠是一座活动的绝密档案库；在战士们看来，仓鼠是那个不死老兵，是那个嬉笑怒骂着从来不会打错算盘的超级计算机。不论如何，这个人不能没有。

贾溪没有选择。必须反扑，必须抢回仓鼠。两个中队没了可以再组建，这个仓鼠要是没了，十个团也换不来！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，人命如草根，一个人死是死，一万人死也是死，仓鼠这条命不比别人高贵到哪去，但这条命背负着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。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敌手，

活要见人，死要见尸。